北港香爐人人插(限制級)：The Incense Burner of Lust

原著序

跨界跨國的合作

李昂

「女人能用自己的身體來換取權力嗎？」

這是《北港香爐人人插》小說要談論的重點。但於1997年，只在報紙副刊刊登一萬多字（原著三萬字），即在一場我稱之的「對號入座」強大壓力下，被模糊了焦點。

來到了今年，小說出版25週年後，當年未被大量討論的這個議題：「女人是否用自己的身體來換取權力」，還值得討論嗎？

值得，因為它仍然被關注。我最近做的大學校園演講，學生引發討論的可以轉成是：雞排妹用乳溝來做物品宣傳，是不是一種物化女性？

1997年，香港回歸的重要時刻之前，我在自家辦《北港香爐人人插》新書發表會。來台參訪的東京大學藤井省三教授出席參加，但不解何以在家中辦公衆活動。

我只有解釋，怕有人前來鬧場。

2021年，「靜宜大學」台文系要參與文化部小說改編漫畫申請，談成了由香港來台漫畫家柳廣成來繪此書。我正寫作一部與神靈相關的小說，立時來到心中的是：

真的一切都是機緣，都跟1997那年有關！

1997香港回歸 ，二十五年後，2022年「一國兩制」重大變化，使得曾參與反送中的香港漫畫家柳廣成來台居住，而有了1997年出版的小說《北港香爐人人插》改編繪成漫畫的契機。

立即會被問的是：何以邀請香港漫畫家來畫這部小說？台灣漫畫家不是更能夠了解小說背後的台灣社會政治意涵！

我的理由簡單而且直接：

首先，柳廣成是如此出色的漫畫家，絕對是值得合作的對象。而且能夠畫長篇與政治相關題材，台灣漫畫界並不多見這類漫畫家。

再者，香港漫畫家，而不是台灣漫畫家，可以避免掉如果25年後還可能會產生的任何一切糾紛、人情包袱。

跨界跨國合作，更可以有不同的視野。《北港香爐人人插》一書中的另一篇小説〈彩妝血祭〉，在德國國家劇場改編成為舞蹈劇場（Dance Theatre)，就有了跨界跨國的最佳詮釋。

一切抵定，開始進行，第一次見面，柳廣成已畫好四十幾頁，他對政治相關的場景，場面調度、畫面掌握極為出色，可是大家擔心情節進展太慢，對現代的讀者注意力不易維持。

我實在喜歡這些畫好的部分，刪掉一些加快節奏會很可惜。小說是我寫的當然深知個中訣竅，便建議他將故事中的一些情節以回溯的方式穿插其中。

聰明如柳廣成，很快的找出現在╱過去的交叉方式，而且特別提醒的告訴我，不可以作太多次穿插，會讓讀者混淆。

事先得知柳廣成的藝術家性格，而且他邀約頗多，實際工作，就設下緊迫盯人的政策。

開始了我們每個禮拜四的見面，柳廣成喜愛美食但經驗不多，美食剛好是我的特長，答應他每次前來交稿，便帶他去吃一個特別的晚餐。

初稿的完成，是我請了十三次不同晚餐的結果。

發現他之前畫的長篇作品，大都先有了故事情節安排好再繪製。我們也依照我的小說內容，由他來繪製。

我不過問他要畫什麼，如何畫，雖然人物造型被合作夥伴認為沒有那麼台灣化。比如我小說中的女主角林麗姿，我以為會是長捲髮嫵媚，可是柳廣成畫了短髮，我以為這是跨國跨界合作必然的現象，支持他照他想畫的。

只在我以為與事實不符的地方：比如女主角以看她穿露背裝的裸背來比喻「透明的歷史」，對這類衣服不熟的柳廣成，只畫了一點點裸背，我只好比給他看：露背可以裸到尾椎。

畫面中的裸露是個問題，一開始我們不知道文化部可以接受的尺度，但以創作自由來說，我鼓勵他完全照自己所想，「如果不行的話，再加上一個小內褲好了。」我這樣告訴他。

之後詢問文化部，可以以限制級出版。我很高興沒有一開始就限制這部分的尺度，留下空間畫出許多精彩的畫面，絕對是這部漫畫的重大特色。

果真還是有文化差異，在香港並沒有什麼拜拜的經驗，為了讓他對小說中的神明出巡有所瞭解，由台文系主任黃文成建議，我帶他到艋舺青山宮作田野調查。

整體說來，啊！真是動員的成本浩大。

整體完成後我們還是作了微調，因為畢竟是改編，我希望柳廣成不要對我小說中沒有寫到的部分作太多他自己的創造。因為是一本政治漫畫，我作為原作者，會要原先我想在小說中談的主題，不至被改變。

這涉及到我個人的政治態度，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
 

這一次合作，問我最料想不到的是什麼？我的回答是：
 

並非靜宜大學台文系的盡心盡力恊助，也不是漫畫家的才華。
 

而是：
 

文化部給於創作者的自由。

我們讓一位反送中的香港藝術家，來台灣工作，完成這樣不受限的作品。

作為在1980年代，曾因為小説被當時政府的新聞局下公文禁止的作家，我真為台灣的民主與自由感到驕傲！

★《北港香爐人人插》原著小說可由「中興大學李昂數位主題館」內讀取。

【漫畫序】

女性凝視╳男性凝視

文│柳廣成

初到台灣不久，便受靜宜大學台文系邀請，改編《北港香爐人人插》成為漫畫版。
當初閱畢原作，最先想到的竟是兩個問題——「我適合嗎？」以及「我合適嗎？」兩個疑問看似一樣，但前者指的是身分上（外國人），而後者則是生理上（男性）。而我並沒有請教原作者問題的解答，因我認為這是我作為改編作者自身要處理的內部問題。

首先是：「我適合嗎（身分上）？」

原作牽涉台灣歷史及宮廟文化，即使我對前者因自身對政治與社會的關注而有一些理解，但那仍是一種外國視角，其理解程度大概不會比任何台灣本地的創作者深入。再加上我對宮廟文化更是極其陌生。這方面，非常感謝靜宜大學台文系積極提供照片及文章等史實資料，才得以讓我在創作過程中盡量貼近台灣本地的語境，算是補足了我因身分背景而導致的文化缺陷。

然而，在改編過程中，慢慢理解到原作在當初的迴響，便令我有更進一步的想法：

某部科幻電影提到「有時無知是一種優勢」。想起某日，我在酒吧與台灣的朋友閒談。當我提到自己擔當此作的改編，隨後便是對方的一堆「趣聞」分享。我並沒有興趣要聽太多 ――至少在完成分鏡稿前，我非常不希望自己的創作思路受到其他原作以外資訊的干涉。我直覺上相信「作者已死」論，且認為這個理論應該延伸變種成為「輿論已死」。
正因我對原作的任何迴響及台灣政壇人物風波的不知情，作為初來乍到的國外人士，外加身處異地的陌生感，卻反倒能讓我相對保有身分上的抽離狀態，才能在毫無雜訊的環境下閱讀原作，純粹地吸收原作真正要表達的意思。

而在改編的立足點上，讓作品終於能夠從當初節外生枝的錯焦炒作中抽離開來，讓讀者放下種種現實人物的聯想，盡可能以純粹的視點重新閱讀，將討論焦點重新拉回到原作的種種情境。其大膽、開放、直率的文筆、以及人物與政治、社會現況之關聯密切，穿越二十五年至今亦仍相當通用及具批判性。因此我更希望自己能把那些當初曾因錯焦而被某程度上忽視的原作之創作原旨重新轉譯。

其次是：「我合適嗎（生理上）？」

面對具女性主義色彩的原作（至少在坊間是如此定性），由女性操刀，在直觀上大概更簡潔有效。男性參與女性主義作品，在自我思辯的處理過程自會需要多思考，以致宏觀視角；多聆聽，以消除思考盲點。

對於從小就因近乎以遊牧模式在國界狹縫中生存的我而言，自小便對「一個議題是否只應由該直系群體成員論述」持否定態度。因此會傾向否定以生理決定論來定義女性議題創作的參與權限。我相信透過排除前設且純粹的角色代入，縱使未能切身體會任何實際的苦難，但至少可以理解不同社會及時代背景下，各種群體的生活狀態——優越及壓迫間的階級角力，而性別議題，是因這次合作的機緣下，使我所涉入的其中一個舞台。

幸好我的母親是一位非常開放、自我年少時就與我暢談性別議題的女性。她甚至提供她對原作的想法及她自身在日本的壓迫經驗，使我能以更多角度去理解；加上使用交友軟件的意外效果：與陌生女性展開自然的討論，使我可以由過去年代的視角延伸至現代視角。排除族群體代言人這種自我代入的沉重包袱後，自然的思想碰撞，透過對等的交談，彼此理解。

在繪製草稿初期，會下意識地期望自己能卸下所謂「男性凝視」，自覺自己有某種義務要脫離男性生理視角；但來到草稿中期，我反而認為「男性凝視」是需要在某程度上保留的視角，因原作本身極具意識描寫一眾角色以男性凝視為本的雜談話題，甚或書內的部分女性角色亦因為要扮演符合社會期望的刻板女性形象而墮入某種既定的思考陷阱，加入優越族群批判自由的女性；最後，我認為我該做的事，是代入每個角色描寫他╱她們的視角，在男女視角間交替切換，保留男性凝視並予以批判，而非以我為中心，近乎潔癖般地企圖公器私用，聲明自己並非壓迫之一分子，甚至期望自己從「男性凝視」免責。

最後，非常感謝李昂老師持續邀請共餐。我自知因個性問題，自小便予人吊兒郎當的印象，總令人不太放心。因此，非常感謝大辣出版與靜宜大學台文系的積極協助，更感謝文化部對作品尺度的接受和尊重。

此改編作品是在創作狀態的反思、自我質疑下持續調整，外加原作原意所得來的產物。而原作者（女性）與改編者（男性）在兩性的視角參雜下共同協力下完成，或許可期待在當下議題的僵化狀態創建新的個案，豐富議題本身愈趨兩極化的視野。

【出版後記】
   
漫畫版重新詮釋《北港香爐人人插》

文│靜宜大學台灣文學系主任黃文成

台灣文壇，在解嚴前後，有了一波極具代表性與時代聲量的作品出現，那段時光確實是台灣最開放的年代，而李昂《北港香爐人人插》（1997）一書出版真是應了天時，如同王德威的形容，她像個小魔女般不但在政壇與文壇施了魔法現出了「李昂現象」，同時解封政治與性別等大跨度的議題討論。李昂在當時，成就了台灣文壇當時最開放的作品，即使在二十五年前出版的《北港香爐人人插》，放在現在的文壇所觸及的議題與內容，還是具有極其可觀的能量。

小小的李昂，在不同時代總能創造不同的強悍的氣度與雅量，她的作品議題總能衝撞或逆行在不同體制間，漩起一波的「李昂效應」。她也接受新世代的觀點，將其作品改編成各種形式的表現方式。這本漫畫誕生，皆因李昂內在有一個開闊而流動的生命體，才有今日李昂與柳廣成兩個跨世代一齊接力合作完成的作品。

對台灣政壇、文壇全然陌生的柳廣成，這次漫畫改編計畫卻找上了他操刀改編與畫作，其實也是因緣巧合。剛滿三十二歲的柳廣成，生命成長過程中既有香港經驗，也有日本經驗，更有中國經驗。柳廣成流轉在不同國度與社會體制下，邊緣地成長，唯有漫畫世界，可以包容他當下內在的恐懼與夢想。於是他的漫畫風格，除有日本漫畫風格外，更有一種從生命底層漫延開來卻無法言喻的孤寂感。他的文化教養則是來自後來移民日本成長經驗，他不自覺地走向以手繪漫畫方式向更深的內在世界探尋，以此發聲。於是柳廣成的鉛筆漫畫作品中，常出現一種內在陰鬱視角與視覺意象，迴旋在讀者經驗中。近年他觀察香港社會運動，畫下「爆眼少女」，最後終成一名「香港異鄉人」，世界也從而開始看見柳廣成。

離散、邊緣與拼貼的成長經驗，造就了柳廣成作品中既充滿微觀也充滿宏觀的視野與靈魂。即使廣成沒有台灣1990年代的生活經驗，他理解李昂小說裡的世界仍然非常流暢，反映了他個人觀點，同時也照映出了他的世界觀。於是他漫畫中構築出來的《北港香爐人人插》裡的角色內心流動與外在，充滿跨世代閱讀後的詮釋經驗，但又具華人世界政治文化發展的既視感。

李昂的《北港香爐人人插》歷經了四分之一的世紀後，以漫畫版方式展現了此書的歷史意義與定位，我們可以確認的是在柳廣成的詮釋下，漫畫版的《北港香爐人人插》將有另一批新的閱讀大眾加入台灣文學閱讀行列。

重要的台灣文學作品如何在不同世代下可以得到更多的閱聽大眾，一直是靜宜大學台文系教學的目標之一，而文學轉譯，是一個值得期待的方向。2022年，靜宜大學台文系團隊交付完成這一個值得留傳的作品，文學轉譯的意義與精神在這漫畫版的《北港香爐人人插》作品，充分展現。
  
此文學漫畫得以出版，也是因為文化部對於台灣漫畫產業的支持，提供了「漫畫創作及出版行銷獎勵要點」，讓靜宜大學台文系得以跨界媒合此次台灣文學以不同載體形式出版機會，《北港香爐人人插》有了新的詮釋視野與閱讀性。

最後，亦要感謝的是大辣出版社黃健和總編輯及工作人員的成全促成，成為此書順利出版最後一道重要力量，在此一併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