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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在這裡，我產生了一種破天荒的欲求，
我想大聲地喊，神啊！祢這畜生。
林芙美子：「寫作是獻身，沒有報酬。」
★締造初版暢銷六十萬冊空前記錄
★名導演成瀨巳喜男最鍾愛女作家
★傾倒昭和時代女性書寫第一傑作
她從北九州來
僅有貧窮與果敢傍身
卻徒手掀起了日本現代文學的巨浪──
貧窮與青春的放浪舞曲
性、酒與菸的亂奏之踊
最奇豔的異數，震驚日本文壇的鳴放鉅作！
林芙美子以濃厚的自傳性筆法，
夾藏質樸淺白的詩句，
完整呈現自我青春時代漂浪不羈的生活容貌──
為攢續生活，她當過女傭、小酒館招待，也擺過地攤，
出入酒館、旅店，四處浪徙，
顛連困苦，只求溫飽與寫作。
為追逐真愛，體驗一次一次感情關係，
有花綻露，卻難於結果。
她飽嚐人世艱辛與屈辱，
見證了悲歡、離聚與愛憎，
其熾烈而瑰美的行文，
見證了昭和期的庶民風景，
直指人心的陰暗與柔軟。
在她筆下，貧窮與苦難皆赤裸而無遮掩，
如炭爐的焰火，如肆意綻放的美人蕉。
如皚皚白雪天裡一記滾燙的泥腳印
狠狠踩上大時代冰冷的胸膛！
※ 三冊不分售，第一冊288頁，第二冊264頁，第三冊312頁。
本書特色
★ 創下初版暢銷60萬冊記錄，林芙美子傾倒眾生的小說作品，風采再現。
★《放浪記》（1930）、《續放浪記》（1930）與《放浪記第三部》（1949）三部曲，完整收錄。
★ 詳實記錄日本文學場的作家群像與城鄉輪廓，引曳放浪美景。
★ 收錄王盛弘推薦專文〈當秋天的樹葉紛紛落下——訪林芙美子故居〉。
★ 收錄「女書——放浪詞條」：黃麗群、言叔夏、崔舜華。
★ 贈品「放浪詞條畫報」：〈車票〉、〈黑牙〉、〈雜炊〉。
名人推薦
「馥鬱」和「荒涼」是林芙美子常用的兩個詞彙。
這兩個詞一定時常在她心中並存著……
然而林芙美子以充滿生命力的天性，
抱著激烈的感情，愛著人的營生。
──作家│川端康成
只要這世上仍存在貧窮、屈辱和青春，
喜愛《放浪記》的讀者便不會消失。
──評論家│中村光夫
我還沒拍攝過的林芙美子作品，
已經沒了吧？
──導演│成瀨巳喜男
目錄
譯者序◎魏大海
放浪記（第一冊）
續放浪記（第二冊）
放浪記第三部（第三冊）
推薦文〈當秋天的樹葉紛紛落下——訪林芙美子故居〉◎王盛弘
試閱
放浪記以前的故事。
在北九州的一所小學校，我學會了這樣的兒歌——
深秋寒夜中，
仰望孤旅的天空，
寂寥惆悵。
我懷戀的故鄉啊，
親愛的父母。
我是個宿命論的放浪者，沒有故鄉。說起來，我的父親是在四國伊予出生，是一名從事和服買賣的雲遊商人。母親的娘家則是在九州櫻島經營溫泉旅館生意的。母親嫁了外地人，浪跡鹿兒島，最後落戶在山口縣下關。我的出生地便是下關鎮。——打我父母那時開始，我便失去故鄉。因此，旅途就是我的故鄉。我是個宿命論的放浪者。當我唱起那思戀故鄉的兒歌時，心中充滿了孤寂感。——八歲時，一場風暴吹入我幼小的人生。父親在若松做拍賣生意，攢聚了可觀家財，便執意將長崎海島天草逃來的藝伎阿濱領回家。那天正是舊曆正月，下大雪。母親帶著八歲的我離開了父親的家。我只記得去若松必須乘船。
我現在的父親其實是養父，岡山人，為人小心翼翼，過分忠厚老實，同時也異常粗野，活像個山裡人。他的人生泰半都掩埋在辛勤勞動之下。母親帶著我嫁給養父，打那以後，我彷彿過上了無家的生活。無論走到何處，皆有置身小小客棧之感。母親總在我身邊嘮叨，「妳爹不喜歡家，不喜歡傢俱……」我的人生只留下一些小小客棧的印象。我隨養父、母親在九州一帶輾轉行商，卻無暇領略那兒的美麗山河。我初入小學是在長崎。那時，我穿著流行的薄毛布衫改良服裝，每日由雅號雜糧店的小客棧步行至南京街附近的小學。然而此後我依次轉學，移居佐世保、久留米、下關、門司、戶畑、折尾等地。
四年之中，居然轉學了七次。我沒有任何堪稱親密的朋友。
「爸，我不想去學校……」
無奈下，我休了學。我是討厭去學校。當時我已十二歲，住在直方的炭坑町。「讓芙美子幫忙做些買賣吧。」每天玩耍，生活更是荒廢。於是我休了學，開始經商。
直方鎮的天空是昏暗的，白天夜晚都被煙霧給籠罩。河沙濾過的高鐵質飲用水，喝得人舌頭直打彎。七月，我們在大正町的小客棧「馬屋」定居了下來。大人們一如既往，將我往客棧裡一扔便去借來板車，將針織品、襪子、嶄新的薄毛布、圍腰布等一併往行囊裡頭塞，母親在後面推著，兩人便往煤礦場或陶器廠趕去了。對我來說，那是一塊陌生的土地，每天我都有三文零花錢，掖在腰帶裡，獨自在鎮上玩耍。這地方死氣沉沉的，沒有門司熱鬧，街道也不挺美，比不上長崎。更不像佐世保，街上女人個個都漂亮。直方的街上淨是邋邋遢遢的焦炭。沿路被煤煙燻黑的屋簷慵然地伸展著昏倦的懶腰。一溜兒排開的是粗點舖、麵舖、破爛店、被褥出租店等等，簡直像一列貨車。店舖前來來去去的女人們跟城裡的女人截然不同，一個個瞪著病態、惶恐的眼睛。七月，驕陽下的女人後腰裡裹著污黑的內裙，上身只穿一件無袖的汗衫。到了傍晚，三三五五的女人們放工，有的扛著鐵鍬，有的提溜著空畚，嘰嘰喳喳地返回各自的陋屋之中。
三文零花錢，我或者用來買雙兒美人的故事書，或者買來凍包子吃。不久，我進了須崎町的粟點廠，日薪兩角三。小學校自然是不去了。記得當時提著竹簍去買米，大約是一角八分錢一簍。到了晚上，我會到附近的租書店。我喜歡的人物是斷臂喜三郎和剛愎自用的福島正則，愛讀的作品是《不如歸》、《非親》、《漩渦》那類的。從這些故事中我獲得了什麼呢？那些喜好分明的、私人的空想，那種英雄主義及感傷主義，浸透了我海綿般的腦子。而我周圍的話題，從早到晚都是錢。我唯一的理想就是成為女富豪。有時遇上連綿陰雨，父親租借的板車被雨一淋，我從早到晚就得吃南瓜飯。獨自在家吃飯真是寂寞難耐。
在我們租住的客棧裡住著一名幹過礦工的狂人，人們管他叫「神經」。據說他被炸藥炸飛過，然後就傻了。不過這狂人性情恬適溫和，每日早晨天一亮，他就和鎮上的女人們一起推著小車上路。我常讓「神經」給我捉虱子。後來「神經」當上了打樁工。小客棧裡還住著一名來自島根、鑲了顆假眼的流浪說唱師，兩家礦工夫婦，賣蝮蛇假酒的騙子，以及缺了一隻拇指的妓女。真是比馬戲團還有趣了。
馬廄的老闆娘擠弄著一隻眼，笑著對母親說：
「說什麼手指是給小車軋掉的。胡扯。指不定被誰給砍掉的吧……」
有一天，我和缺拇指的賣淫婦一塊兒去洗澡，澡堂裡陰暗無光，地上盡是黏滑的綠苔。只見女人的腹部一圈紋身，肚臍上紋的是一條蛇，噴吐著鮮紅的蛇信。我還是第一次在九州見到這樣可怕的女人。當時我還只是個孩子，竟目不轉睛盯著那尾淺藍的可怕蛇紋身。小客棧裡住的夫婦多半是自己開伙。其他住戶也會買米回來搭伙。
當時在熱得像砂鍋的直方鎮街角，立起了一塊電影《喀秋莎》的廣告招貼畫。畫面上的外國姑娘頭裹氈巾，在一個降雪的火車站上拍打著列車車窗。彷彿只在轉瞬間，頭髮從中央分開來的喀秋莎髮型就流行了起來。它還有一首令人懷戀的情歌——
可愛的喀秋莎呀唷，
別離是多麼地憂傷，
趁那淡雪尚未融化，
讓我們向神靈祈福。
轉瞬之間，喀秋莎的情歌在炭坑街也流行了起來。當時我還不太懂俄羅斯姑娘的純情戀愛，只記得看過了電影後，我也變成非常浪漫的少女。當時，除了去聽浪花節，家裡大人難得帶我上一趟小戲院。可我卻每天一個人偷偷溜去看電影《喀秋莎》。那一段時間，喀秋莎成為我的夢想。在石油站路旁有個廣場，開著白色夾竹桃。我和鎮上的孩子們時常扮家家酒，扮玩喀秋莎或炭礦勞動遊戲。炭礦遊戲是由女孩模仿推小車，男孩唱著礦歌挖土。那時候，我是個身心健康的孩子。
兩角三分錢的粟點廠工作僅維持了一個來月。之後，我揹著灰色的大包袱，裝上父親購入的扇子呀化妝品之類的，渡過遠賀川，穿越隧道，步行到礦上的工棚或小屋兜售。炭礦上竟會有各種各樣的小商販。
「天氣好熱呀。」記得當時只有兩個同伴親切地跟我搭話。來自香月的阿松專賣點心，是個十五歲的可愛少女。然而過沒多久，她便被賣到青島當藝伎去了。阿弘是個十三歲少年，專賣乾貨，他的理想不過是當一名礦工。在那月兒初懸的遠賀川河畔，歸途我聽阿弘他們說著自己的故事；或是吹噓酒量過人，揚起鶴嘴鎬嚇人；或是去看鎮上免費的連鎖劇。——當時，「均一」一語十分流行。也就是說，我的扇子統統一個價，都賣十文錢。儘管圖案不同。有鯉魚、七福神，還有富士山。扇骨僅用七根細竹支撐，但卻挺結實。我每天去礦上的陋屋大概都帶上二十把扇。我才不願見到綠漆褪落的社宅與社宅的太太們。扇子在礦區那兒好賣得多。偏遠處，有一間鮮族人居住的陋屋，被稱為「喇叭長屋」。一間長屋居然住著十來戶人家。葦席鋪就的榻榻米上，孩子們光溜溜地疊著羅漢，宛如一堆剝了皮的洋蔥。烈日當空，挖來掘去的土地裂開了口。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軌道推車聲，聽上去像雷鳴。午飯時間一到，礦工們便像泡沫般擁出了坑道。陰暗的坑口由木材支撐，活像一座蟻塔。年幼的我就在那兒守候著，拉住礦工，向他們兜售紙扇。礦工們的汗水已經不是水，而是黑色的膠糖。出了洞口，他們一下子便癱倒在自己挖出來的炭土上，像金魚一樣大口地呼吸，然後昏然大睡。模樣簡直就是一群大猩猩。
在這靜寂的景色中流動的只有陋屋之間的老式土畚。午飯一過，處處飄蕩著喀秋莎的歌聲。不消多久，牽牛花般的煤油燈又會以微弱的光亮匍匐在地。警笛聲也隨之喚起。離開家鄉時，肌膚似玉……伴隨著了無牽掛的歌聲。然而此時，眼瞅著迷濛的煤山，我那顆童心不禁充滿了悲傷與苦悶。
扇子賣不出去，我便去兜售一文錢一只的夾餡麵包。到煤礦去有一里路程，我走走歇歇，一面啃著夾餡麵包。那時節，父親為了買賣的事兒跟礦工打架，搞得頭上纏滿繃帶，只好蝸居在客棧裡。母親則在多賀神社的近旁露天賣香蕉。礦工們沒完沒了地從車站裡擁出，一大堆香蕉轉眼就賣光了。我賣完自己的夾餡麵包便將空籃往母親身邊一撂，溜進多賀神社裡玩耍。我也跟許多善男信女一起衝著銅馬的神像祈願，祈求萬事如意。——不過多賀的祭事總下著雨。眾多的露天商販在車站的屋簷下躲著，或是在多賀神社裡走來走去，焦急地望著雨空。
十月是礦上罷工的季節。此時，街上靜悄悄地鴉雀無聲，只有煤窯裡出來的礦工們充滿活力，甚至讓人感覺緊張。我記得一首流行歌曲裡唱道：「罷工哪好苦。」據說，礦上罷工是常有的事兒。礦工們呼啦啦轉眼間便擁往一個礦區。遇上這種時刻，鎮上的商人們就沒了買賣。有時只好將商品租給礦工們。不過商人們都說，即便如此，和礦工做生意也是爽快而且愉悅的。
「你也四十好幾的人。不去學點兒什麼，怎麼辦呢？……」
我在小油燈下聚精會神地讀著雷奧．薩吉 的偵探小說。母親和衣睡著，總是衝著父親嘟囔。戶外是無盡的雨聲。
「一家人居無定所。你怎麼都不著急呢？」
「真煩死人了。」
父親小聲地罵道。此後又是無盡的雨聲。——當時只有缺了手指的賣淫婦總是興致勃勃地喝著酒。
「要是發生戰爭多好。」賣淫婦總會這樣提起戰爭話題。她希望整個世界天翻地覆，她說這煤窯嘩啦啦往外淌錢該多好。母親說：「妳這丫頭天生悠閒命。」缺手指的賣淫婦聽了便將手裡的什麼東西往窗外扔，淒然笑著接茬兒道：「阿姨，妳也是這麼想……」
賣淫婦說她已經二十五歲，卻仍朝氣勃勃得像個礦家女。
十一月留下的是聲音的記憶。
由黑崎回家的歸途中，父親、母親和我大聲地說話。我們拉著空蕩蕩的板車，摸黑走在遠賀川的堤防上。
「妳們娘兒倆坐在車上吧。路還遠著呢。一會兒就走不動啦……」
我和母親坐上了板車。父親拉著我們邁大步走，還精神抖擻地唱歌。
秋天的夜空中不時有流星劃過。沒多大工夫，我們便到街口。身後突然有人喊道：「大叔！」好像是一個四處流浪的礦工。父親停下板車詢問：「有什麼事？」兩個礦工跌跌撞撞地欺近前來。聽他們說已有整整兩天粒米未進。父親詢問道，是打哪兒逃出來的呢？顯然，這是兩個鮮族人。兩人不停給父親鞠躬作揖，說是必須趕往折尾，能否借一點兒錢？父親二話沒說就掏出兩枚五角的銀幣，一人手裡塞一枚。堤防上冷風吹拂。兩個鮮族人的頭頂上閃爍著茫茫星光。我們莫名其妙地感到某種戰慄。兩人收下了各自的錢，一直幫著我們把板車推回鎮上，路上竟一言未發。
過了不久祖父死了。父親回岡山出賣田地。有了一點兒資本後，便想購進一些陶瓷製品。這是他唯一的目的。然而在煤窯街上好賣的貨只有食品。母親賣香蕉，我賣夾餡麵包。只要不下雨，這點兒買賣足以維持兩人生計。馬棚的月租是兩元兩角。母親也說，這比租間居宅的負擔輕得多。我們家就是這樣，無論走到哪兒都過著淒慘的生活。母親到秋天仍犯神經痛，買賣也只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其實父親賣掉田地的所得，也只有區區四十元錢。父親用這點兒錢購入一批陶瓷，獨自去佐世保做生意。
「過幾天就來接妳們……」
父親這麼說著，穿一件太陽曬褪了色的工作服便上了火車。打那以後，我每天去賣夾餡麵包，風雨無阻。下雨的日子，我便在直方街區的屋簷下叫賣。那些日子的記憶我終生難忘。對我來說，賣貨決不是什麼痛苦事。我一家一戶地挨門叫賣，五分錢，兩分錢，三分錢，我的錢包就這樣一日日鼓起來。最讓我得意的就是母親的褒獎，她總是誇我有經商的稟賦。兩個多月，我和母親全憑著夾餡麵包的生意支撐下來。有一天，我由街上返家，突然發現母親在縫製一條黃綠色腰帶。
「這是怎麼回事？」
我瞪大了驚詫的眼睛。母親說，是四國 的父親送來的。我不由得激動起來。過了不久，繼父便專程來直方接我們。一家三口就此離開了直方，乘上了開往折尾的列車。這是我每天走過的路。當火車穿過遠賀川的鐵橋，沿堤的蒼白道路籠罩在暮色中，這時我的眼裡盈滿了憂傷的淚水。河面上漂著一葉白帆，這是多麼熟悉的景色。列車裡，一個小販絮絮叨叨地叫賣，金鎖、戒指、氣球、畫書……父親給我買了一個戒指，上面鑲了一只紅玻璃球。
（十二月×日）
白雪皚皚到異鄉，
漫行寂寥腸。
大雪迷漫。突然想起石川啄木 的這首和歌，心中充滿了鄉愁。我伸手推開廁間的窗戶，傍晚的門燈昏昏沉沉，像往昔信州 山上見過的石南花，艷紅美妙。
「哎，妳過來揹揹小姐！」
夫人喚道。
哎呀，我最怕帶這孩子。百合子總是哭不停。這種神經質，和秋江先生 如出一轍。揹著她簡直像揹了一顆火球。——只有像現在這樣躲在廁間，我的身體才屬於自己。
（突然間，我想品嚐香蕉拌鱔魚或是炸豬排蜜橘。）
百無聊賴下很想隨處塗畫。我用手指在牆上寫著：「炸豬排、香蕉」。
準備晚飯前，我就這樣揹著孩子在廊下來回踱步。時至今日，來到秋江家已一週有餘。其實早先並無明確的目標。這位先生一天裡得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數次，活像隻鼷鼠。那種神經質委實令人難以忍受。
「小東西睡著了嗎？」
先生瞅瞅我肩頭，安心地掖了掖腰帶，爬上二樓去了。
我從書箱裡抽出一本契訶夫的作品來讀。契訶夫是心靈的故鄉。契訶夫的氣息、身影彷彿近在眼前，喃喃地對我黃昏般的內心娓娓述說。契訶夫的小說觸感柔軟。我是讀過秋江先生的小說後才產生了重讀契訶夫的想法。因為對我來說，京都女郎的故事是陌生而遙遠的世界。
夜晚。
我看見廚娘阿菊在料理好吃的什錦醋飯，心中大喜。百合子洗過澡後稍稍安靜了些。時間來到十一點。家裡人都覺得奇怪。我其實最不喜歡帶小孩。不可思議的是，百合子只要往我的背上一趴馬上就能呼呼大睡。
托她的福，我才可以讀書。我有些擔心幾年後如果自己也有了孩子，就不能專心工作了。看秋江先生對孩子這般上心，我甚至還有些反感。橫豎我想，我自己是不會一輩子做女傭的。
令我詫異的是，先生居然不知道苜蓿花是那可憐的白色……在這家中，我最喜歡的是夫人，她雖然出身鄉村，但卻十分嫻雅沉靜。
（十二月×日）
假期。
我其實並沒有可去之處。我夾著一個大包袱，爬上鐵道線上的一座架橋，打開先生送我的紙包，裡面只有兩元錢。做了兩週多，居然只得兩元。我感覺到有股冷血從腳尖升起。——我提溜著大包袱沒精打采地走著，心中充滿了苦澀，恨不能將一切都扔將出去。路過一處藍瓦屋頂的新式住宅，裡面正出租房間。我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院子挺大，玻璃窗被十二月的寒風磨礪，發出冷漠的光亮。
我感到既累又倦，想在這兒歇息片刻。我信手推開廚房門，生銹的罐頭盒扔了一地，客廳的榻榻米上也泥污斑斑。白日裡的空屋孤寂難耐。遠近彷彿佇立著恍惚的人影，更令人感覺一股銘心的寒意。迷惘中我不知該去何處。兩元錢好做什麼呢？我去了廁所，出來卻見牆根處蹲著一條狗，用狐狸般的眼神望著我。
「沒事兒。什麼事兒也不會有。」
我在心中自己念叨著，緊緊貼牆而立。
（怎麼辦？不會有什麼事的！）
夜。
我留宿在新宿旭町的小客棧。石崖之下，積雪融化了，道路泥濘不堪。那兒的小客棧一宿三角錢。在此得以讓我這極度疲憊的身軀稍作歇息。客棧的小屋僅三張鋪席大小，點一盞小油燈，簡直像退回了明治時代。過了今天，明天又該怎麼辦呢？我在給一個不可信賴的男人寫長信。他在島上，是他拋棄了我。
這是一個充滿謊言的世界，
通往甲州 的末班列車在頭頂疾馳，
我彷彿爬上了商場的屋脊，
捨棄的是全部寂寥的生活。
我裹著小客棧的棉被讓靜脈延續，
擁抱列車粉碎的屍骸以忘卻自我。
深夜拉開煤煙燻黑的紙窗，
想不到這地方也有天空月兒的戲謔。
別了！諸君。
我是顆歪斜的骰子總在逆轉。
我爬上小客棧的頂樓，
揪住那堆積如山的旅愁，
任它隨風飄飄而去。小客棧始終人來人往，到了半夜還喧囂不已。
「對不起……」
突然一個紮著銀杏髻 的女人嘩啦啦拉開紙窗，粗魯地鑽進我的薄被中。緊接著又傳來響亮的腳步聲，一個髒乎乎沒戴禮帽的男人將拉窗拽開一條細縫，朝內吼道：
「哎！妳給我爬起來！」
女人嘟嘟囔囔說了兩句，便跟著男人出了走廊。接著不斷傳來摑耳光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屋外又恢復了讓人害怕的、污水般的寂靜。然而屋裡被女人攪亂的空氣卻久久無法平靜。
「妳過去做什麼？原籍哪兒？去哪兒？多大年齡？父母幹什麼的？……」
髒兮兮的男人又爬回我的房間，站在我的枕頭邊，咬著鉛筆詢問道。
「你認識那個女人？」
「不，是她突然闖進來的。」
此等經歷，克努特．漢姆生 恐怕都未曾體驗。警察走了。我使勁伸展著手腳，接著摸出壓在枕下的錢包。餘款尚有一元六角五。風兒吹拂著月亮，我由歪斜的高窗眺望出去，那兒變幻著形形色色的光虹。——馬戲團的丑角從天而降，彷彿神靈相助。但飛上天空的把戲就很難表演了。好在他們總有辦法，不愁沒飯吃……
在北九州的一所小學校，我學會了這樣的兒歌——
深秋寒夜中，
仰望孤旅的天空，
寂寥惆悵。
我懷戀的故鄉啊，
親愛的父母。
我是個宿命論的放浪者，沒有故鄉。說起來，我的父親是在四國伊予出生，是一名從事和服買賣的雲遊商人。母親的娘家則是在九州櫻島經營溫泉旅館生意的。母親嫁了外地人，浪跡鹿兒島，最後落戶在山口縣下關。我的出生地便是下關鎮。——打我父母那時開始，我便失去故鄉。因此，旅途就是我的故鄉。我是個宿命論的放浪者。當我唱起那思戀故鄉的兒歌時，心中充滿了孤寂感。——八歲時，一場風暴吹入我幼小的人生。父親在若松做拍賣生意，攢聚了可觀家財，便執意將長崎海島天草逃來的藝伎阿濱領回家。那天正是舊曆正月，下大雪。母親帶著八歲的我離開了父親的家。我只記得去若松必須乘船。
我現在的父親其實是養父，岡山人，為人小心翼翼，過分忠厚老實，同時也異常粗野，活像個山裡人。他的人生泰半都掩埋在辛勤勞動之下。母親帶著我嫁給養父，打那以後，我彷彿過上了無家的生活。無論走到何處，皆有置身小小客棧之感。母親總在我身邊嘮叨，「妳爹不喜歡家，不喜歡傢俱……」我的人生只留下一些小小客棧的印象。我隨養父、母親在九州一帶輾轉行商，卻無暇領略那兒的美麗山河。我初入小學是在長崎。那時，我穿著流行的薄毛布衫改良服裝，每日由雅號雜糧店的小客棧步行至南京街附近的小學。然而此後我依次轉學，移居佐世保、久留米、下關、門司、戶畑、折尾等地。
四年之中，居然轉學了七次。我沒有任何堪稱親密的朋友。
「爸，我不想去學校……」
無奈下，我休了學。我是討厭去學校。當時我已十二歲，住在直方的炭坑町。「讓芙美子幫忙做些買賣吧。」每天玩耍，生活更是荒廢。於是我休了學，開始經商。
直方鎮的天空是昏暗的，白天夜晚都被煙霧給籠罩。河沙濾過的高鐵質飲用水，喝得人舌頭直打彎。七月，我們在大正町的小客棧「馬屋」定居了下來。大人們一如既往，將我往客棧裡一扔便去借來板車，將針織品、襪子、嶄新的薄毛布、圍腰布等一併往行囊裡頭塞，母親在後面推著，兩人便往煤礦場或陶器廠趕去了。對我來說，那是一塊陌生的土地，每天我都有三文零花錢，掖在腰帶裡，獨自在鎮上玩耍。這地方死氣沉沉的，沒有門司熱鬧，街道也不挺美，比不上長崎。更不像佐世保，街上女人個個都漂亮。直方的街上淨是邋邋遢遢的焦炭。沿路被煤煙燻黑的屋簷慵然地伸展著昏倦的懶腰。一溜兒排開的是粗點舖、麵舖、破爛店、被褥出租店等等，簡直像一列貨車。店舖前來來去去的女人們跟城裡的女人截然不同，一個個瞪著病態、惶恐的眼睛。七月，驕陽下的女人後腰裡裹著污黑的內裙，上身只穿一件無袖的汗衫。到了傍晚，三三五五的女人們放工，有的扛著鐵鍬，有的提溜著空畚，嘰嘰喳喳地返回各自的陋屋之中。
三文零花錢，我或者用來買雙兒美人的故事書，或者買來凍包子吃。不久，我進了須崎町的粟點廠，日薪兩角三。小學校自然是不去了。記得當時提著竹簍去買米，大約是一角八分錢一簍。到了晚上，我會到附近的租書店。我喜歡的人物是斷臂喜三郎和剛愎自用的福島正則，愛讀的作品是《不如歸》、《非親》、《漩渦》那類的。從這些故事中我獲得了什麼呢？那些喜好分明的、私人的空想，那種英雄主義及感傷主義，浸透了我海綿般的腦子。而我周圍的話題，從早到晚都是錢。我唯一的理想就是成為女富豪。有時遇上連綿陰雨，父親租借的板車被雨一淋，我從早到晚就得吃南瓜飯。獨自在家吃飯真是寂寞難耐。
在我們租住的客棧裡住著一名幹過礦工的狂人，人們管他叫「神經」。據說他被炸藥炸飛過，然後就傻了。不過這狂人性情恬適溫和，每日早晨天一亮，他就和鎮上的女人們一起推著小車上路。我常讓「神經」給我捉虱子。後來「神經」當上了打樁工。小客棧裡還住著一名來自島根、鑲了顆假眼的流浪說唱師，兩家礦工夫婦，賣蝮蛇假酒的騙子，以及缺了一隻拇指的妓女。真是比馬戲團還有趣了。
馬廄的老闆娘擠弄著一隻眼，笑著對母親說：
「說什麼手指是給小車軋掉的。胡扯。指不定被誰給砍掉的吧……」
有一天，我和缺拇指的賣淫婦一塊兒去洗澡，澡堂裡陰暗無光，地上盡是黏滑的綠苔。只見女人的腹部一圈紋身，肚臍上紋的是一條蛇，噴吐著鮮紅的蛇信。我還是第一次在九州見到這樣可怕的女人。當時我還只是個孩子，竟目不轉睛盯著那尾淺藍的可怕蛇紋身。小客棧裡住的夫婦多半是自己開伙。其他住戶也會買米回來搭伙。
當時在熱得像砂鍋的直方鎮街角，立起了一塊電影《喀秋莎》的廣告招貼畫。畫面上的外國姑娘頭裹氈巾，在一個降雪的火車站上拍打著列車車窗。彷彿只在轉瞬間，頭髮從中央分開來的喀秋莎髮型就流行了起來。它還有一首令人懷戀的情歌——
可愛的喀秋莎呀唷，
別離是多麼地憂傷，
趁那淡雪尚未融化，
讓我們向神靈祈福。
轉瞬之間，喀秋莎的情歌在炭坑街也流行了起來。當時我還不太懂俄羅斯姑娘的純情戀愛，只記得看過了電影後，我也變成非常浪漫的少女。當時，除了去聽浪花節，家裡大人難得帶我上一趟小戲院。可我卻每天一個人偷偷溜去看電影《喀秋莎》。那一段時間，喀秋莎成為我的夢想。在石油站路旁有個廣場，開著白色夾竹桃。我和鎮上的孩子們時常扮家家酒，扮玩喀秋莎或炭礦勞動遊戲。炭礦遊戲是由女孩模仿推小車，男孩唱著礦歌挖土。那時候，我是個身心健康的孩子。
兩角三分錢的粟點廠工作僅維持了一個來月。之後，我揹著灰色的大包袱，裝上父親購入的扇子呀化妝品之類的，渡過遠賀川，穿越隧道，步行到礦上的工棚或小屋兜售。炭礦上竟會有各種各樣的小商販。
「天氣好熱呀。」記得當時只有兩個同伴親切地跟我搭話。來自香月的阿松專賣點心，是個十五歲的可愛少女。然而過沒多久，她便被賣到青島當藝伎去了。阿弘是個十三歲少年，專賣乾貨，他的理想不過是當一名礦工。在那月兒初懸的遠賀川河畔，歸途我聽阿弘他們說著自己的故事；或是吹噓酒量過人，揚起鶴嘴鎬嚇人；或是去看鎮上免費的連鎖劇。——當時，「均一」一語十分流行。也就是說，我的扇子統統一個價，都賣十文錢。儘管圖案不同。有鯉魚、七福神，還有富士山。扇骨僅用七根細竹支撐，但卻挺結實。我每天去礦上的陋屋大概都帶上二十把扇。我才不願見到綠漆褪落的社宅與社宅的太太們。扇子在礦區那兒好賣得多。偏遠處，有一間鮮族人居住的陋屋，被稱為「喇叭長屋」。一間長屋居然住著十來戶人家。葦席鋪就的榻榻米上，孩子們光溜溜地疊著羅漢，宛如一堆剝了皮的洋蔥。烈日當空，挖來掘去的土地裂開了口。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軌道推車聲，聽上去像雷鳴。午飯時間一到，礦工們便像泡沫般擁出了坑道。陰暗的坑口由木材支撐，活像一座蟻塔。年幼的我就在那兒守候著，拉住礦工，向他們兜售紙扇。礦工們的汗水已經不是水，而是黑色的膠糖。出了洞口，他們一下子便癱倒在自己挖出來的炭土上，像金魚一樣大口地呼吸，然後昏然大睡。模樣簡直就是一群大猩猩。
在這靜寂的景色中流動的只有陋屋之間的老式土畚。午飯一過，處處飄蕩著喀秋莎的歌聲。不消多久，牽牛花般的煤油燈又會以微弱的光亮匍匐在地。警笛聲也隨之喚起。離開家鄉時，肌膚似玉……伴隨著了無牽掛的歌聲。然而此時，眼瞅著迷濛的煤山，我那顆童心不禁充滿了悲傷與苦悶。
扇子賣不出去，我便去兜售一文錢一只的夾餡麵包。到煤礦去有一里路程，我走走歇歇，一面啃著夾餡麵包。那時節，父親為了買賣的事兒跟礦工打架，搞得頭上纏滿繃帶，只好蝸居在客棧裡。母親則在多賀神社的近旁露天賣香蕉。礦工們沒完沒了地從車站裡擁出，一大堆香蕉轉眼就賣光了。我賣完自己的夾餡麵包便將空籃往母親身邊一撂，溜進多賀神社裡玩耍。我也跟許多善男信女一起衝著銅馬的神像祈願，祈求萬事如意。——不過多賀的祭事總下著雨。眾多的露天商販在車站的屋簷下躲著，或是在多賀神社裡走來走去，焦急地望著雨空。
十月是礦上罷工的季節。此時，街上靜悄悄地鴉雀無聲，只有煤窯裡出來的礦工們充滿活力，甚至讓人感覺緊張。我記得一首流行歌曲裡唱道：「罷工哪好苦。」據說，礦上罷工是常有的事兒。礦工們呼啦啦轉眼間便擁往一個礦區。遇上這種時刻，鎮上的商人們就沒了買賣。有時只好將商品租給礦工們。不過商人們都說，即便如此，和礦工做生意也是爽快而且愉悅的。
「你也四十好幾的人。不去學點兒什麼，怎麼辦呢？……」
我在小油燈下聚精會神地讀著雷奧．薩吉 的偵探小說。母親和衣睡著，總是衝著父親嘟囔。戶外是無盡的雨聲。
「一家人居無定所。你怎麼都不著急呢？」
「真煩死人了。」
父親小聲地罵道。此後又是無盡的雨聲。——當時只有缺了手指的賣淫婦總是興致勃勃地喝著酒。
「要是發生戰爭多好。」賣淫婦總會這樣提起戰爭話題。她希望整個世界天翻地覆，她說這煤窯嘩啦啦往外淌錢該多好。母親說：「妳這丫頭天生悠閒命。」缺手指的賣淫婦聽了便將手裡的什麼東西往窗外扔，淒然笑著接茬兒道：「阿姨，妳也是這麼想……」
賣淫婦說她已經二十五歲，卻仍朝氣勃勃得像個礦家女。
十一月留下的是聲音的記憶。
由黑崎回家的歸途中，父親、母親和我大聲地說話。我們拉著空蕩蕩的板車，摸黑走在遠賀川的堤防上。
「妳們娘兒倆坐在車上吧。路還遠著呢。一會兒就走不動啦……」
我和母親坐上了板車。父親拉著我們邁大步走，還精神抖擻地唱歌。
秋天的夜空中不時有流星劃過。沒多大工夫，我們便到街口。身後突然有人喊道：「大叔！」好像是一個四處流浪的礦工。父親停下板車詢問：「有什麼事？」兩個礦工跌跌撞撞地欺近前來。聽他們說已有整整兩天粒米未進。父親詢問道，是打哪兒逃出來的呢？顯然，這是兩個鮮族人。兩人不停給父親鞠躬作揖，說是必須趕往折尾，能否借一點兒錢？父親二話沒說就掏出兩枚五角的銀幣，一人手裡塞一枚。堤防上冷風吹拂。兩個鮮族人的頭頂上閃爍著茫茫星光。我們莫名其妙地感到某種戰慄。兩人收下了各自的錢，一直幫著我們把板車推回鎮上，路上竟一言未發。
過了不久祖父死了。父親回岡山出賣田地。有了一點兒資本後，便想購進一些陶瓷製品。這是他唯一的目的。然而在煤窯街上好賣的貨只有食品。母親賣香蕉，我賣夾餡麵包。只要不下雨，這點兒買賣足以維持兩人生計。馬棚的月租是兩元兩角。母親也說，這比租間居宅的負擔輕得多。我們家就是這樣，無論走到哪兒都過著淒慘的生活。母親到秋天仍犯神經痛，買賣也只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其實父親賣掉田地的所得，也只有區區四十元錢。父親用這點兒錢購入一批陶瓷，獨自去佐世保做生意。
「過幾天就來接妳們……」
父親這麼說著，穿一件太陽曬褪了色的工作服便上了火車。打那以後，我每天去賣夾餡麵包，風雨無阻。下雨的日子，我便在直方街區的屋簷下叫賣。那些日子的記憶我終生難忘。對我來說，賣貨決不是什麼痛苦事。我一家一戶地挨門叫賣，五分錢，兩分錢，三分錢，我的錢包就這樣一日日鼓起來。最讓我得意的就是母親的褒獎，她總是誇我有經商的稟賦。兩個多月，我和母親全憑著夾餡麵包的生意支撐下來。有一天，我由街上返家，突然發現母親在縫製一條黃綠色腰帶。
「這是怎麼回事？」
我瞪大了驚詫的眼睛。母親說，是四國 的父親送來的。我不由得激動起來。過了不久，繼父便專程來直方接我們。一家三口就此離開了直方，乘上了開往折尾的列車。這是我每天走過的路。當火車穿過遠賀川的鐵橋，沿堤的蒼白道路籠罩在暮色中，這時我的眼裡盈滿了憂傷的淚水。河面上漂著一葉白帆，這是多麼熟悉的景色。列車裡，一個小販絮絮叨叨地叫賣，金鎖、戒指、氣球、畫書……父親給我買了一個戒指，上面鑲了一只紅玻璃球。
（十二月×日）
白雪皚皚到異鄉，
漫行寂寥腸。
大雪迷漫。突然想起石川啄木 的這首和歌，心中充滿了鄉愁。我伸手推開廁間的窗戶，傍晚的門燈昏昏沉沉，像往昔信州 山上見過的石南花，艷紅美妙。
「哎，妳過來揹揹小姐！」
夫人喚道。
哎呀，我最怕帶這孩子。百合子總是哭不停。這種神經質，和秋江先生 如出一轍。揹著她簡直像揹了一顆火球。——只有像現在這樣躲在廁間，我的身體才屬於自己。
（突然間，我想品嚐香蕉拌鱔魚或是炸豬排蜜橘。）
百無聊賴下很想隨處塗畫。我用手指在牆上寫著：「炸豬排、香蕉」。
準備晚飯前，我就這樣揹著孩子在廊下來回踱步。時至今日，來到秋江家已一週有餘。其實早先並無明確的目標。這位先生一天裡得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數次，活像隻鼷鼠。那種神經質委實令人難以忍受。
「小東西睡著了嗎？」
先生瞅瞅我肩頭，安心地掖了掖腰帶，爬上二樓去了。
我從書箱裡抽出一本契訶夫的作品來讀。契訶夫是心靈的故鄉。契訶夫的氣息、身影彷彿近在眼前，喃喃地對我黃昏般的內心娓娓述說。契訶夫的小說觸感柔軟。我是讀過秋江先生的小說後才產生了重讀契訶夫的想法。因為對我來說，京都女郎的故事是陌生而遙遠的世界。
夜晚。
我看見廚娘阿菊在料理好吃的什錦醋飯，心中大喜。百合子洗過澡後稍稍安靜了些。時間來到十一點。家裡人都覺得奇怪。我其實最不喜歡帶小孩。不可思議的是，百合子只要往我的背上一趴馬上就能呼呼大睡。
托她的福，我才可以讀書。我有些擔心幾年後如果自己也有了孩子，就不能專心工作了。看秋江先生對孩子這般上心，我甚至還有些反感。橫豎我想，我自己是不會一輩子做女傭的。
令我詫異的是，先生居然不知道苜蓿花是那可憐的白色……在這家中，我最喜歡的是夫人，她雖然出身鄉村，但卻十分嫻雅沉靜。
（十二月×日）
假期。
我其實並沒有可去之處。我夾著一個大包袱，爬上鐵道線上的一座架橋，打開先生送我的紙包，裡面只有兩元錢。做了兩週多，居然只得兩元。我感覺到有股冷血從腳尖升起。——我提溜著大包袱沒精打采地走著，心中充滿了苦澀，恨不能將一切都扔將出去。路過一處藍瓦屋頂的新式住宅，裡面正出租房間。我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院子挺大，玻璃窗被十二月的寒風磨礪，發出冷漠的光亮。
我感到既累又倦，想在這兒歇息片刻。我信手推開廚房門，生銹的罐頭盒扔了一地，客廳的榻榻米上也泥污斑斑。白日裡的空屋孤寂難耐。遠近彷彿佇立著恍惚的人影，更令人感覺一股銘心的寒意。迷惘中我不知該去何處。兩元錢好做什麼呢？我去了廁所，出來卻見牆根處蹲著一條狗，用狐狸般的眼神望著我。
「沒事兒。什麼事兒也不會有。」
我在心中自己念叨著，緊緊貼牆而立。
（怎麼辦？不會有什麼事的！）
夜。
我留宿在新宿旭町的小客棧。石崖之下，積雪融化了，道路泥濘不堪。那兒的小客棧一宿三角錢。在此得以讓我這極度疲憊的身軀稍作歇息。客棧的小屋僅三張鋪席大小，點一盞小油燈，簡直像退回了明治時代。過了今天，明天又該怎麼辦呢？我在給一個不可信賴的男人寫長信。他在島上，是他拋棄了我。
這是一個充滿謊言的世界，
通往甲州 的末班列車在頭頂疾馳，
我彷彿爬上了商場的屋脊，
捨棄的是全部寂寥的生活。
我裹著小客棧的棉被讓靜脈延續，
擁抱列車粉碎的屍骸以忘卻自我。
深夜拉開煤煙燻黑的紙窗，
想不到這地方也有天空月兒的戲謔。
別了！諸君。
我是顆歪斜的骰子總在逆轉。
我爬上小客棧的頂樓，
揪住那堆積如山的旅愁，
任它隨風飄飄而去。小客棧始終人來人往，到了半夜還喧囂不已。
「對不起……」
突然一個紮著銀杏髻 的女人嘩啦啦拉開紙窗，粗魯地鑽進我的薄被中。緊接著又傳來響亮的腳步聲，一個髒乎乎沒戴禮帽的男人將拉窗拽開一條細縫，朝內吼道：
「哎！妳給我爬起來！」
女人嘟嘟囔囔說了兩句，便跟著男人出了走廊。接著不斷傳來摑耳光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屋外又恢復了讓人害怕的、污水般的寂靜。然而屋裡被女人攪亂的空氣卻久久無法平靜。
「妳過去做什麼？原籍哪兒？去哪兒？多大年齡？父母幹什麼的？……」
髒兮兮的男人又爬回我的房間，站在我的枕頭邊，咬著鉛筆詢問道。
「你認識那個女人？」
「不，是她突然闖進來的。」
此等經歷，克努特．漢姆生 恐怕都未曾體驗。警察走了。我使勁伸展著手腳，接著摸出壓在枕下的錢包。餘款尚有一元六角五。風兒吹拂著月亮，我由歪斜的高窗眺望出去，那兒變幻著形形色色的光虹。——馬戲團的丑角從天而降，彷彿神靈相助。但飛上天空的把戲就很難表演了。好在他們總有辦法，不愁沒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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