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爭霸：從「中美國」到「新冷戰」

【中文版序言】在大國鬥爭的驚濤駭浪中屹立自強

　　時局混亂，烽煙四起，世界各個角落，都受到戰爭與獨裁的威脅。自從美蘇冷戰結束之後，人們一度以為世界將進入永久和平與普遍自由的涅槃境界。從烏克蘭軍民艱苦戰鬥以維護最基本的主權與尊嚴的今天回望，當初的這個期待何其天真。

　　當下的亂局，表面上好像都圍繞著大國之間的爭鬥。伊朗、俄羅斯、中國的經濟越走入死胡同，其殘暴專制的統治者，則越加失去耐性，越要挑動人民的國恥情緒，將他們綁上挑戰既有世界秩序的戰車。暴君在改革世界秩序的華麗口號下散佈混亂，挑戰作為二戰後世界多邊秩序守護人的美國，企圖將世界帶入一個只有叢林法則的無政府狀態，讓他們通過野蠻霸凌擴大地盤、保住政權。

　　在這樣的亂世之中，我們很容易會產生世界只由強權主宰，只有大國政治才重要的幻覺。這種幻覺，令我們誤以為小國只有任由大國擺佈的宿命，在向霸道強權求饒，和乞求正義強權保護之外，別無選擇。但只要認真回顧歷史，我們便能發現，大國鬥爭的混亂時期，往往是小國發揮主體性與判斷力，穩住自己的生存與繁榮，甚至以小勝大，左右大國鬥爭走向的時機。

　　烏克蘭軍民沒有聽西方國家最初的暗示放棄抵抗俄國入侵，將莫斯科拖入阿富汗戰爭以來未有的漫長戰爭泥潭，結果仍是未知，但肯定已改變了歷史走向。歷史上，類似這類大國傲慢以為可以輕易輾壓小國，結果被小國的抵抗弄至人仰馬翻的例子何其多。

　　1980年代阿富汗的反蘇軍侵略抵抗，拖垮了蘇聯。1960年代越南裝備簡陋的農民革命軍，為華盛頓的戰爭機器帶來從未有過的恥辱，引發美國社會的深刻存在危機，繼而推動美國從內部政治經濟到外交經貿的調整改造。歷史視野再放長一點，十八世紀末越南阮氏三兄弟發動西山起義，推翻滿清撐扶的朝貢政權，與殺入國境鎮壓的滿清大軍血戰並取勝，乃是令大清帝國由盛轉衰的關鍵事變之一。

　　在歐洲，瑞士人的政治經濟智慧和全民抵抗任何侵略者的意志和準備，令這個被多個強權覬覦的小國維持了幾百年的獨立與繁榮。十六、十七世紀的荷蘭，更在天然資源匱乏的環境下建立共和，成功擺脫西班牙帝國統治，聯合和領導其他國家，將擁有美洲大陸無盡資源的西班牙帝國擊敗，迫使它接受1648年的西發利亞（Westphalia）和約，將世界帶入現代主權國家體系和國際法秩序的新時代。

　　沒有自尊的人，總看不過眼滿有自信，活得有尊嚴的別人。他們總喜歡散佈無力感和失敗論，希望所有人都跟他自己一樣自卑自憐。今天台灣在對岸霸凌面前求饒裝乖以為這樣就不會被打的幻想，或是認為華府應該代自己抵抗對岸的期待，都是這種自我放棄心理的體現。

　　台灣在帝國對峙的夾縫中捍衛主權、發展經濟、走向民主，在過去大半個世紀，已經向世界展示了強大的生命力與驚人的主體性，贏得世界熱愛自由與和平者的尊敬，也惹來獨裁者的怨怒和奴才們的妒恨。今天，自由世界對歐亞大陸幾個內捲專制政權有了更徹底的認識，擺脫了過往的天真。這對台灣爭取更大的自主與自由，是幾十年來最有利的形勢。

　　2015年，我到瑞士蘇黎世出席一個有關台灣、香港民間社會的會議，期間拜訪了一百年前列寧流亡瑞士期間寫作《帝國主義：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的舊居。列寧在書中指出了弱小的政治力量在必然加劇的大國鬥爭中的取勝之路。雖然當時的政治與時局，與今天大為不同，但當中的銳利分析和體現的強大意志，是超越時空與意識形態的。那一趟行程，啟發我重讀長期被社會科學家誤解的列寧的那部小書。書中有關十九世紀、二十世紀交接英德從合作走向鬥爭的分析，與一百年後的美中關係發展，有極多驚人地相似之處。那時我即構想以帝國爭霸的理論視角為起點，審視美中關係由合作到鬥爭的發展。到了世紀瘟疫由中國蔓延全球的2020年，我終於有機會完成這本書的英文版。

　　《帝國爭霸》英文版在2022年出版後，美中鬥爭不斷升級，我也應不同方面的邀請，對有關的事態作出實時的評論與分析。現在在讀者面前的，便是英文版原著、幾篇後續分析和小書出版前的相關評論的中文翻譯和原作。我衷心希望，這部中譯本，能對台灣讀者和世界各地同樣憧憬自由與自主的華人社群理解當下美中鬥爭的起源、動態與規律，作出一點點貢獻。

孔誥烽

2023年10月